站在世界边缘:追忆罗贝托·波拉尼奥

✏️ 关于一群年轻人、一首已经消失的歌和一个已经回不去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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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者的队伍从我身边走过,没入遥远的天际。由于行星圆形的表面,人类好奇的目光消失在那里。——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

2003年7月,墨西哥版的《花花公子》杂志刊登了罗贝托·波拉尼奥人生中最后一篇访谈,当期的封面是一位知名女星的劲爆照片。这似乎对这位在当时引起轰动的作家有些不太尊重,但主编曼努埃尔却感到庆幸,因为这样就不愁波拉尼奥的访谈卖不出去了。

从未有人为他的作品操心过。在成名之前,他的诗和小说几乎无人问津;而在生命中的最后几年,这位被苏珊·桑塔格大加称赞的“这个时代最具影响力、最令人钦佩的小说家”,已然是继马尔克斯、略萨等一众文学大师之后又一当之无愧的拉美文学明星。

在他去世之时,所有人都感到十分惋惜,即使大部分人在11年前就已经知道他命不久矣。这位天才作家怀有的巨大热情和魔鬼般的文学天赋,连同现实以下主义一同踏入了坟墓,而每个人都知道这些东西再无复制的可能。事实上,这也代表着他们这一代拉美作家的文学旅途的结束,那个充满了动荡和斗争、燃烧着思想火焰的时代将永远淹没在历史的河流中。

拉丁美洲本身就是被边缘化的地区。波拉尼奥一生致力于描写被边缘化的人,而他写作的视角也在逐渐地边缘化。从《遥远的星辰》到《2666》,他像是站在一颗流星上看着地球,冷静而模糊。他随着这颗流星消逝到更遥远的彼方之中,而流星的光亦照亮了许多灵魂。


萨特四岁开始阅读,罗贝托·波拉尼奥在三岁时就学会了读书写字。那时他的父亲莱昂·波拉尼奥是一位卡车司机,在此之前则是位拳击手。他的母亲维多利亚则是数学老师。他的父母几乎不读书,这种和知识分子相去甚远的出身让他在之后的时间里一直以向朋友炫耀自己广博的知识面和巨大的阅读量来获得优越感为乐,虽然他读过的书的确多得惊人。

波拉尼奥出生于智利首府圣地亚哥,但他的童年都是在瓦尔帕莱索以及其他的边缘地区度过的。那时正是阿连德执政后期, “我的童年和青春期几乎都活在智利如地狱般的氛围中。”这种氛围让他早熟。加上与生俱来的文学天赋,他在七岁时就写出了一个颇有现代主义色彩的小说:几只母鸡爱上了鸭子,令畜栏的其他动物感到愕然。不过那时,波拉尼奥家境良好,父母婚姻和谐,他的童年家庭生活算得上幸福。

波拉尼奥文学生涯应该是从母亲给他朗读《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开始的。这部作品对他的影响十分深远,甚至在几十年后的小说《邀舞卡》里作为一个重要的部分出现,虽然他当时应该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十几年后要和这位著名诗人站在敌对的位置。这段时期,他常常逃学以读书写作,在书店里蹭书来读以实现所谓的“自我教育”,甚至会跟踪自己喜欢的作家,他就要这样在智利阴沉的大街小巷里消磨着自己的青春。

波拉尼奥很少谈及自己的童年,可能因为这是他人生中少有的平和时期。但我们也绝不可忽视这段时期对他的巨大影响:他读的书,他写的诗和小说,如同无数河流汇入了他的人生的大海。

1968年,波拉尼奥生命中的重要转折点之一。这一年,他的母亲因为哮喘去墨西哥寻求治疗,随后在医生的建议下全家来到墨西哥,并最终定居于此。墨西哥对波拉尼奥来说意义非凡,这里既是他结识诸多文学青年的场所,也是他永远的第二故乡。可以说移民的经历让他有了更大的家国格局,他从此不是作为智利作家或是墨西哥作家,而是作为拉美作家乃至世界作家而写作,这在某种程度上为《2666》这部全景式小说打下了基础。正如埃米尔·齐奥朗所说,“我们并非栖息于国度,而是栖息于语言。我们的母语才是真正的祖国。”他同时也习得了一口墨西哥口音,不过这在几年后也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也是在1968年,墨西哥爆发了特拉特洛尔科事件,一场墨西哥政府对学生、平民抗议者以及围观的无辜群众的大屠杀。在此之前,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校长巴罗斯·谢拉带领五万学生和平示威,抗议政府暴力镇压学运以及公然侵犯大学自治,然而,墨西哥政府无视民众呼声,派遣军队占领了国立自治大学的校园。学生们遭到殴打和随意逮捕。校长谢拉则在一片抗议声中辞职。

这自然引起了包括波拉尼奥在内的一群知识分子的愤怒。波拉尼奥当时已经彻底放弃了正常的学业。他整日蜗居在家,没日没夜地读书写作。他很少离开卧室,除非要上厕所或是为了给别人读一段书上的文字。即使是这样,他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特拉特洛尔科事件的影响,这让他后面的写作中不断追问着暴力与文化的关系,而他自己其实也总是在二者中间徘徊。他在《护身符》中直接以此作为社会背景,而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则是他几年后将要结识的一位女性。

然而在这种政治动荡面前,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什么都做不了,所以他只能继续读书学习。青春期使人躁动,波拉尼奥也不例外。在大屠杀的余波平息一段时间后,他开始经常性地出门。他们的家在一片工人阶级聚集地里,街道上到处是小摊小贩。波拉尼奥喜欢带着一副眼镜出门,虽然他并不近视,只是想摆出一副知识分子的样子。他也经常去各种咖啡馆或者酒吧去和当时的知识分子和文学青年们会面。

不同于大部分生活拮据、衣衫褴褛的年轻艺术家,波拉尼奥一直穿着熨烫整齐的衣服出现——显然,这就是和母亲一起居住的好处。他的整洁造型,透露着一股学生气,在一群以与众不同为豪的前卫青年人中反倒显得叛逆。他们的关系远远说不上好。或许有服饰和年龄的问题,但肯定也有他自己性格的问题。他总是十分张扬且咄咄逼人,他在小学的时候就经常在课上打断老师的讲话。

不过他却总能和一些年长者打好关系,比如他的母亲的好友阿尔西拉,一位墨西哥女诗人,也正是《护身符》中女主人公的原型。他喜欢和这位在墨西哥生活的时间比自己年龄还大的女人聊天,常常一起在外面闲逛。阿尔西拉身上所流露出的温柔和乐观让当时的他深受感动,尤其是在那样的特殊时期。

又比如维多利亚·索托,一位在闲暇时间帮助波拉尼奥把他的作品打出来、坚定了波拉尼奥以写作为工作决心的女性。又比如胡安·帕斯科,那位帮助波拉尼奥在内的许多年轻诗人出版作品的出版商,虽然两人的文学品味不合,但他们仍然成为了好友。帕斯科在几年后也参与了那场集会。又比如迪亚娜·贝尔莱西,她总能在咖啡馆的诗人聚会中碰到一身黑衣的波拉尼奥。实际上,即使是在生命中的最后几年,波拉尼奥也从未忘记过那些聚会,仿佛他永远是那个还没到20岁、充满了梦想和希望的少年。迪亚娜后来写道:“我真想再见到他,给他一个拥抱,在我们早已长大的今天。”

那黑白相片一般的过往,永远在波拉尼奥和他的朋友们的生命中散发着咖啡的苦涩香气。

很多人受《荒野侦探》的影响,会下意识地觉得波拉尼奥是个一袭黑衣、骑着摩托在拉美的广袤旷野中流浪的形象,而实际上他只有过两次横穿拉美。第一次发生在1973年,当时他深受社会主义影响,决定回到祖国智利,参加包括戏剧在内的诸多社会活动。

然而他运气总是不好。1973年,智利爆发了皮诺切特政变,许多共产党人和自由主义知识分子都受到压迫。在圣地亚哥坐公交车时,他的墨西哥口音引起了警察的注意,导致他被逮捕入狱。不过在老同学的帮助下,他只过了8天就被释放了。之后他对被捕一事津津乐道,以参与了政治斗争为荣。

而这段时间在智利的经历也对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遥远的星辰》就取材于此。作为军事政变的亲历者,他切身感受到了暴力和黑暗,并对国家政府抱有一种敌视却无可奈何的复杂感情。而也就是在这段时间,他内心深处的一颗种子开始萌芽。

他于同年离开智利,回到墨西哥,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上。而就在他离开的第二年,年仅17岁的布鲁诺·蒙塔内因为父亲在政变中失去工作而举家搬到了墨西哥。这位年轻作家,和墨西哥诗人马里奥·圣地亚哥,以及波拉尼奥,共同开创了一段美洲现代文学史上虽不起眼却绝不能忽视的传奇。不过这已经是波拉尼奥回到墨西哥两年后的事情了。


提到罗贝托·波拉尼奥就不能不提现实以下主义,提到现实以下主义就不能不提罗贝托·波拉尼奥。他被认为是现实以下主义运动的发起人和领导人。其实在他自己看来,现实以下主义运动也仅仅包括两人:他自己和马里奥·圣地亚哥。

不过在谈到现实以下主义运动的起源时,他提到了另一个名字:罗伯特·马塔,一位来自智利,一生旅居世界各地的画家。马塔在欧洲时接触到了超现实主义运动,并马上成为了他们的一份子,为他们的杂志画插图和攥写文章。但后来因为某些不可考的原因,他被超现实主义的领导人安德烈·布勒东驱逐,只能回到智利继续相关的活动。波拉尼奥认为,马塔正是在智利开展了最初的现实以下主义活动,虽然当时完全没有现实以下这种说法。

相比于带有强烈波拉尼奥个人色彩的现实以下主义,马塔当时的活动更接近于达达主义,或者用波拉尼奥的话来说就是“拉丁美洲的达达主义”。遗憾的是当时拉美政局混乱,没有人注意到这位艺术家别具一格的主张。马塔的活动持续了三年,而这三年只有他一个人身处其中。不过他应该也没想到,几十年后他名字会被一个旅居墨西哥的智利作家翻出来,他的遗志会被继承并加以发扬光大。

“现实以下主义”这个词是波拉尼奥创造的。用英文来说是“Infrarrealism”,由前缀“infra”和后缀“realism”组成。前缀infra表示一种“低于,深于,下于”的意思。现实以下主义和现实主义没有什么关系,这也正是“下现实主义”这个译名不被广泛采用的原因。“现实以下”这个词块本身是一个整体。

波拉尼奥是这么解释这个名字的:“它和科幻、黑洞有关,和穿越到现实以下的层面有关。”鲁文·梅迪纳,一名墨西哥教师,现实以下主义运动的参与者之一,评价说:“罗贝托将读者带入黑洞,黑洞就是现实以下主义的概念,而现实以下主义就是罗贝托·波拉尼奥的宣言。”

在1975年秋天的一个晚上,一大群人被叫到了布鲁诺·蒙塔内的位于市中心的家里。其中就包括胡安·帕斯科,那位出版商。他回忆当年的情景:“屋子里满是人。罗贝托是领导者,他坐在桌边,非常正式的模样。讨论开始了,但我一个字都听不明白……我们所有人都说: ‘现实以下主义运动开始了。’”

这正是现实以下主义运动的开端。波拉尼奥毫无疑问正是发起人。促成这场运动的背后因素有二:波拉尼奥自己的文学愿景,以及当时墨西哥文学界的冲突。

诗人何塞·拉蒙·门德斯是最早认识波拉尼奥的一批人之一。他被告知现实以下主义运动的时候,马里奥、波拉尼奥等人还在为此做着准备。“那是罗贝托的建议。他不仅发现了可以让自己出名的方法,也找到了可以给他灵感的志同道合的诗人们。”

实际上,这是几乎每个热爱文学的年轻人的愿景:和一群优秀的朋友一同发起一场先锋的运动,在社会上出名,在文学史中留名。无数人都这么想,很多人也都尝试过,但其中绝大部分都失败了。他们别具一格的想法也许就在那些从未出版过的稿纸中慢慢被埋没了。

除了波拉尼奥自己的原因之外,更重要的是当时文学界的整体风气,是这点把这群愤世嫉俗的年轻人推到一起的。

波拉尼奥是这么描述当时的情况的:“当时的我们并没有站在任何一个党派或者权势集团的一边。墨西哥文学圈一直以来都与军阀或者他们的‘武士’有着紧密的联系,而我们没有。”实际上,当时的墨西哥文化界确实被政府捆绑着,即使是奥克塔维奥·帕斯这样的大师都只能成为官方的传话筒。

波拉尼奥的朋友们性情各异,文学主张也各不相同,但他们有着一种共同的特质:不随流俗,蔑视权威。他的朋友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在皮诺切特政变后流浪到墨西哥的,这些人自然对政府抱有极大的不信任感。同时,也有马里奥和门德斯这样的墨西哥人,他们有意地和政治保持着距离。

马里奥和波拉尼奥的结识发生在1975年初,墨西哥城里的一个酒馆。两人的文学品味十分相似,马里奥的才华更使波拉尼奥产生了少有的尊敬之情。马里奥在生活上毫不张扬,但他的作品却透露出一种叛逆的主张。这种性格让波拉尼奥好感倍增,两人很快成为了亲密的好友,并且这段友谊将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马里奥多年以后死在墨西哥的那天为止。

门德斯如此描述这些年轻人自愿加入现实以下主义运动的原因:“我们唯一一致的是想要推翻官方文化的主张,因为它们一直以来都在伤害我们,并且从未停止这种伤害。我们反对的是那些所谓文人,所谓作家,一群不学习不工作不进步的蠢货,他们只会亵渎我们的语言。”

1975年年末,波拉尼奥在书店里奋笔疾书。他在起草这场运动的宣言书。也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现实以下主义宣言》。这篇宣言的另一个名字叫“再一次放弃一切”。

这篇文章充斥着意识流和象征主义的晦涩描写。里面精神病人般混乱的叨叨絮语,陌生而复杂的畸形意象,每一处地方都在挑战读者的阅读容忍度。这完全起不到宣言和其他什么纲领性的作用。

但当我们把目光投向波拉尼奥后面的几十年人生和留下的十几部作品时,我们会认识到:这篇宣言是完完全全的行动准则,更包含了波拉尼奥独特的文学主张。

这篇宣言包含了波拉尼奥文学创作的几大母题:边缘化,政府与暴力,文学梦想,达达主义。而这几个关键词也串联起了波拉尼奥的一生。

有几个值得一提的地方。第一,是波拉尼奥的文学观念。他写到:“作品的入口是冒险的入口:诗作为旅程而诗人作为揭示英雄的英雄。”“诗人是揭示英雄的英雄,像一棵倒下的树宣布一片森林的诞生。”这里的“诗”和“诗人”可以拓宽到“文学”和“作家”,甚至“艺术”和“艺术家”。

第二,是现实以下主义的内涵。(在我选取的译文中,现实以下主义被翻译为本能现实主义,这一译名出自他的小说《荒野侦探》的中文版,在这本书中确实更符合主题。)他写到:“生的形式和死的形式每日越过视网膜。它们的碰撞持续地将生命赋予本能现实主义者的形式:过渡的眼睛。”“本能现实主义者说:让我们置身于所有人类障碍中,让事物开始在我们内部移动,一个幻想的人类愿景。”这至少说明了两点:一是现实以下主义从矛盾中获得生命,而矛盾产生自秩序和反叛;二是现实以下主义是超越的,但更是介入的,现实以下主义在超越事物本身的同时必须介入其中。

《现实以下主义宣言》在中国没有专业的翻译版本,仅在网络上有几位网友的译文。但就这篇宣言的巨大信息量而言,每个研究波拉尼奥文学作品的人值得参考。

这篇不同凡响的宣言问世之后,在作家之间引起了轩然大波,当然,也仅限于作家。而这也表示着现实以下主义运动打响了第一枪。

而此后,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他们在拉美文坛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现实以下主义者们的活动很简单,写作、读书,破坏文学集会。他们的文学主张尖锐而反叛,引起了许多作家的批评。但他们从不参与到笔战之中,而是发表一篇描述自己主张、批驳他人主张的文章之后马上脱身,继续其他活动。这种游击战一般的方式让他们无往而不利。

他们还对很多拉美文学界巨擘嗤之以鼻。比如波拉尼奥就曾嘲讽马尔克斯和略萨,认为他们只是官方的代言人。不过他不会无端诋毁一个人,实际上,对于这二位的作品,波拉尼奥给出了很高的赞誉:“(他们的作品)比一座大教堂还大。我觉得时间不能伤他们分毫……不应该忽视他们在文坛的统治地位。”当然,他也反对聂鲁达——这位影响他一生的伟大诗人——的抒情主张。

除此之外,他们也在很多文学集会上引发骚乱。比如在奥克塔维奥·帕斯的朗诵会上怪叫哄笑,甚至往帕斯身上泼葡萄酒。卡门·博洛萨,当时帕斯的追随者,是这么说的:“我当时挺害怕那群人,因为他们的行为举止真的挺吓人的:他们干扰别人读诗,起哄,嘘声不断,甚至挑起骂战。”但对于卡门这样的和他们并无瓜葛的年轻诗人,他们也抱以尊重。卡门在参加一个诗歌朗诵会的时候,看到下面有很多现实以下主义者,但他们完全没有吵闹,安静地听完了全程。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墨西哥诗人埃斯皮那萨才会写到:“现实以下主义者都有些幼稚,但同时也散发着无穷的魅力。”

无论如何,他们被当时的主流文学界大加批判。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他们都被称为“知识界的恐怖分子”和“危险的诗人”,遭受到排斥,直到波拉尼奥稍微出了些名才有所改善。

在此期间,波拉尼奥主持刊物《现实以下主义通讯》,这是他们的文学阵地。

他们吸引了很多文学青年,活动团体一度达到50多人。但随着来自政府和文学界的打压和反对愈发加重,波拉尼奥也感到有些吃力了。于是在1977年,现实以下主义的核心成员远走欧洲,先是波拉尼奥和马里奥,然后是蒙塔内,然后是其他很多人。而现实以下主义运动随着他们的离开也彻底宣告失败。

几十年后,墨西哥的几位智利青年再次发起了现实以下主义运动,但没有掀起任何波浪。于是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时代已经永远地结束了。

而波拉尼奥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过拉美。这短短的两年在他的生命里刻下了深重的痕迹,在他生命的后半部分发挥着巨大的影响。就像门德斯认为的那样,很难说波拉尼奥推动了现实以下主义的发展,应该说这场运动推动了波拉尼奥的成长。确实,这段时间的经历给波拉尼奥日后的创作提供了极为丰富的素材,并对他的文学思想影响深远。一本来源于此、蕴藏着巨大能量的煌煌巨著正在他的脑海中逐步成型。

他们踏上欧洲大陆之后走向了不同的道路。波拉尼奥留在了西班牙,马里奥先是去了中东之后又回到了墨西哥,而蒙塔内在一段时间后也来到了西班牙。

马里奥·圣地亚哥在回到墨西哥后因车祸身亡。很遗憾在此不能对这位同样传奇的诗人做出更多的介绍,但作为波拉尼奥少有的给予敬重的人,作为波拉尼奥眼中的“出类拔萃”的诗人,他无疑是十分重要的。事实上,作为从始至终一直坚持现实以下主义文学主张的先锋诗人,他的死宣告了现实以下主义运动的结束。是的,早在波拉尼奥去世十几年前,现实以下主义就进了坟墓。

然而波拉尼奥人生的新一阶段才刚刚开始。


1977年8月,卡门·佩雷斯·德维加登上了一列开往巴塞罗那的列车。她在列车上认识了一位女性。在旅途中,她去找那位女士喝咖啡时,这位博览群书的女士向她介绍了身边的年轻人,罗贝托·波拉尼奥。

在此之前,卡门从未听说过这位作家。因此直到那位女士下车,她都没和波拉尼奥说上话。但当车厢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后,他们就开始了闲聊。离别之际,波拉尼奥送给卡门一本自己的书。卡门当时还不知道,自己将要和这位年轻作家纠缠二十多年,并在波拉尼奥生命末期被卷入一场舆论漩涡之中。

卡门一开始读这本书就沉醉于其中。这本书让她品味到了久违的文学快感。读完之后,她给波拉尼奥写了信,而波拉尼奥也很快回复了她。1977年末,波拉尼奥到巴塞罗那检查身体,顺路拜访了卡门。两人在巴塞罗那的大街上闲逛,并就此开始了一段恋情。

然而因为经济和健康问题,波拉尼奥离开了巴塞罗那,前往赫罗纳。卡门没有陪同。

在赫罗纳,波拉尼奥遇见了将要陪伴自己一生的女人,卡罗利娜·洛佩斯。她富有魅力,同时心思缜密,而这自然能吸引到诸多的男性,包括波拉尼奥。那段时间波拉尼奥及其贫困。在墨西哥攒下的存款几乎花光了,而他的文章也没人愿意发表,他只能靠四处打零工来赚钱。在这种时候,有一位如卡罗利娜一般的女性愿意陪在身边实在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因而两人在1985年结婚了。以及,波拉尼奥在被问道如何得到妻子的爱时,他回答:“为她煮饭。当时我很穷……我会很多种不同的煮饭方式。”

卡罗利娜是位十分谨言慎行的女性,在波拉尼奥死后她仅仅接受过两次采访,且对于一些比较尖锐的问题都选择缄口不言。而她又是波拉尼奥成名前在西班牙流浪生活唯一的全程见证人,这就导致我们对波拉尼奥1977年到1993年之间的人生几乎一无所知。我们所知道的仅仅是,波拉尼奥白天四处打工,辛劳疲惫,而晚上才能抽空写作。

据卡门所说,波拉尼奥在结婚之后仍然和她有通信往来,虽然卡门当时完全不知道这位年轻作家已经结婚了。就在婚后,波拉尼奥和妻子移居到布拉内斯,并一直定居于此,直到他死在床上。

实际上,波拉尼奥的一生接触过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女性。而他也确实在这些女性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对他来说真正重要的女性只有四位,自己的妻子,自己的情人,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女儿。

而波拉尼奥相当一部分的女性友人都把他描述为一个在所有海域广撒网的男人的形象。他本身并不是特别有魅力的人,但在和女性对话的时候,他却总能快速吸引对方。比如记者佩奥拉·蒂诺科就说:“我认为他的魅力在于挑战和对抗。……他一直想表现出很严肃的一面,他内心却很温柔。”

不论如何,我们已经知道这位年轻作家在女性之中混得风生水起。而他在文学界混得风生水起则是在1993年之后的事情了。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波拉尼奥开始参加各种文学比赛,并以稿费为生。这在此前是难以想象的,因为波拉尼奥早年一直以诗人自居,不愿意从事小说的写作,更不必说参与这种世俗性极强的比赛了。然而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的儿子出生了。

儿子的出生意味着完整家庭的形成,而他也认识到了自己身上的责任。他大概是这个时候才真正认识到自己已经快四十岁了,那些肆意做梦、高唱文学之歌的青春岁月再也回不来了。

1992年他开始写小说,1993年他出版了第一本小说,名为《溜冰场》。但这本小说销量很差,导致他在未来几年没有找到愿意为他出版小说的出版商。

1996年,豪尔赫·埃拉尔德,一位西班牙出版商,四处打电话寻找一位名为罗贝托·波拉尼奥的年轻人。那一年波拉尼奥把他最新的小说《美洲纳粹文学》投给了很多出版社,而埃拉尔德就看中了这位作家的文学实力。但由于波拉尼奥当年穷得连电话都装不起,他们根本找不到他。波拉尼奥最后让一个小出版社出版这本书。

这一年也被称为波拉尼奥进军出版界的元年。坦白来说,《美洲纳粹文学》销量并没有多好,但是每一个看过这本书的人都给出了高度的好评,而波拉尼奥的名字也在西班牙文学界里第一次出名。

这本书借鉴了博尔赫斯《恶棍列传》的写作手法。波拉尼奥虚构了一个纳粹胜利后的世界,并用简笔画一般的手法快速描绘了整整92位所谓“纳粹作家”的文学生涯。

事实上,《恶棍列传》在出版后近六十年内被无数作家争相模仿,但《美洲纳粹文学》才是唯一一个摆脱原作桎梏、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越原作的作品。

博尔赫斯是波拉尼奥最为喜爱的作家。他曾直言:“博尔赫斯是神。”不同于语言夸张、作品气势宏大的马尔克斯、略萨等人,博尔赫斯,这位拉丁美洲现代文学的先驱,这位“作家中的作家”,他的作品有着一种冷静的优雅,一种克制的激情,而且其中充满了知识分子的气息。这些都让波拉尼奥为止深深着迷。因而我们能在波拉尼奥的诗中看到明显的对博尔赫斯的模仿,尤其是大量意象的运用和流畅的散文一般的语句。

对《恶棍列传》的模仿不仅是一次对博尔赫斯的朝圣,更是波拉尼奥对自己的超越。虽然我们不能说波拉尼奥已经超过了博尔赫斯,毕竟博尔赫斯在拉美文学史上,甚至在整个人类文学史上都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但他的确在后面的创造中摆脱了博尔赫斯的影响,走向了完全不同的、直属于他自己的道路。

埃拉尔德最后也终于找到了波拉尼奥。他询问波拉尼奥还有没有小说原稿。当时他其实没有,但为了保护住出版商的青睐,他回答说有。

然后他用三周时间写出了《遥远的星辰》。

其实严格来说,这本书并不是一部新作。它来自《美洲纳粹文学》的最后一篇故事《拉米雷斯·霍夫曼,无耻之徒》,取材自皮诺切特政变。

这场政变对波拉尼奥的影响仍然在发挥着作用。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打算扩写这篇小说。因而,在完善了剧情结构、补充了大量细节甚至增加了几条故事线之后,《遥远的星辰》问世了。

这本书是真正意义上的的“现实以下主义小说”,是一本极富波拉尼奥自传性质的中长篇小说。

小说的故事开始于1972年。主人公阿尔韦托•鲁伊斯-塔格莱(即《美洲纳粹文学》里的卡洛斯•拉米雷斯•霍夫曼)和故事的叙述者阿图罗·贝拉诺是一个文学社的同伴。在皮诺切特政变后,阿连德总统惨死,文学社解散,众人远走他乡,而塔格莱神秘失踪。数年后他再度登场,身份变为在天空中写诗的空军中尉兼右翼文人卡洛斯•维德尔。在一次由维德尔组织的摄影展中,他展出了自己杀人的照片,并在余生中以一位杀人犯、血腥色情片导演和先锋艺术家的身份四处逃亡。最后,在阿图罗的帮助下,一名侦探将维德尔捉拿归案。除此之外,他还叙述了包括叙述者在内的很多年轻作家四处流亡的经历。

这篇小说能十分鲜明地看出波拉尼奥自己的影子。而且相对于《美洲纳粹文学》,波拉尼奥在这篇小说里不再拘泥于抨击形形色色的恶这一现实主义小说的永恒母题,转而用一种无可奈何的态度去剖析被边缘化的文学青年的内心世界,去抒发一种世上绝无仅有的复杂家国情怀。

这篇小说和《现实以下主义宣言》形成了完美的对应。关于边缘化,他写到:“我点了根烟,开始想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时间,地球变暖,越来越遥远的星辰。”关于政府于暴力,全文都在诉说这一主题,从政治的暴力到维德尔个人的暴力。关于文学梦想,那些文学青年的流浪,以及阿图罗对书的热爱,浸透了波拉尼奥对自己文学生涯的回忆。关于达达主义,《遥远的星辰》这本小说的创作本身就是一种反叛,更不必说维德尔的种种先锋艺术。

直至今日,《遥远的星辰》仍是波拉尼奥除了《荒野侦探》和《2666》之外最受欢迎的小说,也是波拉尼奥的作品里味道最纯正的小说。

波拉尼奥没有想到的是,他根本不需要担心出版社放弃自己,因为在他交出《遥远的星辰》之前,埃拉尔德就打算承包波拉尼奥日后所有小说的出版工作。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波拉尼奥这个名字从此和埃拉尔德的出版社紧紧联系在一起。顺便一提,西班牙语版的《围城》也是这个出版社出版的。

早在1977年,波拉尼奥就开始构思一部能完整反映当年现实以下主义运动的长篇小说。这篇小说里有当年参加运动的所有人,这篇小说要体现现实以下主义的所有主张,这篇小说要“唤醒这些青春的生命”。

这本小说就是《荒野侦探》,波拉尼奥至高无上的杰作。

在此引用此书中文版译者杨向荣老师对全文内容的概括,他的概括比我好得多:

“《荒野侦探》的结构非常奇特,前124页为第一部分,是十七岁的少年诗人胡安·加西亚·马德罗的日记,从1975年11月2日写到12月31日,主要记叙马德罗与全书的两位核心人物——诗人贝拉诺和利马——以及围绕在他们发起的本能现实主义诗歌运动四周活动的其他诗人的往来情况,他们少不了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这部分以两个诗人从墨西哥城出发前往墨西哥北方沙漠地带寻找上个世纪初活跃的一个先锋派女诗人结束。

“第二部分是全书的核心,某个我们不明身份、也许是研究利马和贝拉诺发起的诗歌运动的人采访了跟这两个诗人相识、甚至只有一面之交、甚至是仇敌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他们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叙述了各自目击或者耳闻的两个诗人的生活片段。极其庞杂、甚至无序的叙述既丰富了同时又模糊了两个诗人的形象。在嘈杂的私语和喧哗声中,复杂的人性矛盾,波澜壮阔但又落实到个人头上的拉美社会变迁的历史逐渐展现开来。在这部分中,每个人说话的时间和地点都标注得非常具体,时间跨越1976年到1996年,长达20年。这里几乎出现了我们能想到和想不到的各种职业和阶层的人物,而且这些人物遍布欧洲和拉美各个角落,足迹甚至到了以色列。

“第三部分忽然接上少年诗人马德罗的日记,从1976年1月1日开始,2月15日结束,主要情节是马德罗与两个比他年长的诗人外加一个小妓女在墨西哥北方沙漠寻找先锋派女诗人的经过,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女诗人,可惜大小诗人们却与四处寻找小妓女的皮条客遭遇,最后诗人们合力杀死了皮条客,在残忍的刀枪肉搏中,年迈的先锋派诗人却死去了。”

小说的几乎每个人物都和现实相对应,比如阿图罗对应波拉尼奥,利马对应马里奥等等。事实上在这本小说出版之后,波拉尼奥的还健在的朋友们翻开书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阅读,而是寻找自己在其中的形象。

其实这本小说的主题在《遥远的星辰》中都有所体现。但不同的是,这本书把重点放在了知识分子的流浪上。波拉尼奥以数量多到疯狂的细节将自己的过去在这本书中复现。甚至可以说,此书是波拉尼奥版的《追忆似水年华》。这引起了无数年轻作家的共鸣,尤其是在拉美文学大爆炸趋于平静的二十世纪末尾,这样一部极富实验性的长篇小说更是绝无敌手。

毫无疑问,比《遥远的星辰》远远更加纯熟的小说技巧和宏大的篇幅使得这本书成为了波拉尼奥小说创造中的高峰,甚至被后来的年轻人当作“现实以下主义的圣经”。在许多人看来,这本书才是波拉尼奥最好的小说。

这部长篇小说的出版为波拉尼奥赢得了世界级的声誉。所有西班牙语作家都把目光投向了这位刚刚崭露头角不过五年的作家。《荒野侦探》为波拉尼奥赢得1998年的罗慕洛·加列戈斯国际小说奖,拉丁美洲最富盛名的文学奖项。此前的获奖者有马尔克斯和略萨。

在西班牙语百大小说评选中,《荒野侦探》排名第三,前两名分别是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和略萨的《公羊的节日》。

顺便一提,《遥远的星辰》在这个榜单上排名第十四。

在此之后,波拉尼奥开始受到无数的采访邀请,报社约稿。他一夜之间成名了。

不过这似乎没有怎么影响他的创造。对于一位身负严重肝病命不久矣的作家而言,比起享受这些虚名,更重要的是写下更多的作品。

1999年,《护身符》出版。这本中篇小说以墨西哥特拉特洛尔科事件为背景,以阿尔西拉为蓝本创造了主角奥克西里奥·莱科图雷。实际上奥克西里奥在《荒野侦探》中就有出现。如同《遥远的星辰》一样,波拉尼奥选取他相当难忘的一段记忆加以扩写,从而成就一部优秀的小说。

相较于前面几部作品中对文学青年现实困顿的直接描述,波拉尼奥在这本书中采用了女性,或者更具体地,母性的视角,去叙述。这反倒使得文章更有温情和厚度,更有感染力。当然这其中也包含着波拉尼奥当年对阿尔西拉的些许尊敬之情吧。

这篇文章的叙述风格十分独特:交杂在一起的时间,时而清醒时而迷乱的叙述,大量不明的意象,加上简洁的语言,构成了评论家笔下“可与索尔·贝娄比肩“的优秀作品。

《护身符》并不常被研究者提起,也许是因为它夹杂在两本大作之间。但我们绝不能忘记,这仍然是波拉尼奥的自传,是他对自己逝去青春的追寻。事实上,正如奥克西里奥在后来的日子里总是不时会做回到1968年国立大学的女厕的噩梦一样,1968年的经历也在波拉尼奥的生命中不断散发着热量。

在《护身符》的最后,他以一种少有的积极的方式写到:“虽然,我听见歌声里谈到了战争,谈到了整整一代拉美牺牲掉的青年人之英雄伟业,我却明白最重要的是说到了勇敢、镜子、欲望和快乐。而这歌声就是我们的护身符。”

后来波拉尼奥还把自己的诗集结出版,统称为《未知大学》。这大概算是了却了他最后的心愿吧。这位一生想做诗人的作家最终还是做不到完全的理想主义。

至此,他终于彻底从自己的过去中挣扎了出来。这是一个全新阶段的开始。这点也体现在他的下一部小说中,也是迄今为止波拉尼奥影响最大的小说,绝笔之作,《2666》。这本书完全不同于他以前任何一部小说。

但在说这本书之前,我们要提到另外一个人,墨西哥记者冈萨雷斯·罗德里格斯,他曾在华雷斯城调查连环凶杀案。

华雷斯城,一座坐落于美墨边境的小城,得益于北美自由贸易协定,迅速发展为一座大型城市。但由于快速发展、鱼龙混杂的来客以及缺乏政府管理,华雷斯城很快变成犯罪和暴力丛生的地方。

1995年夏天,几句有性侵痕迹的女性尸体在华雷斯城机场被发现。但在警方逮捕罪犯后,相似案件还是不断涌现。这很快引起了罗德里格斯的注意。罗德里格斯向来关注暴力犯罪事件,他最喜欢的书是杜鲁门·卡波特的《冷血》。

他飞到华雷斯城后了解到了许多详细情况,但仍有不对劲的感觉。后来,一位受害者的家长告诉他,自己的女儿曾经遭受警察局的拷打。

这让罗德里格斯茅塞顿开。他回到墨西哥城后发表了一篇视角新颖的评论,而这也让一个秘密的华雷斯城调查项目看中了他。于是直到1999年,他都在华雷斯城和墨西哥城之间往返,持续报道华雷斯城一直在发生的暴力案件。他通过调查发现了司法体系的漏洞,找到了政府和犯罪者沆瀣一气的证据。他甚至因此被卷入一场蓄意谋杀中,不过最后逃出生天。

后来他出版了纪实文学《荒漠白骨》,完整地揭露了华雷斯城背后的罪行。

就在罗德里格斯打算写作这本书之前,他接到了波拉尼奥的邮件。当时波拉尼奥也对华雷斯城的案件很感兴趣,无奈周围的朋友都不太了解,他只得去寻求罗德里格斯,这位最靠近案件本源的记者的帮助。而波拉尼奥对这个案件感兴趣的原因,除了他本来就对暴力事件和案件感兴趣之外,他要“为过去、现在和将来的逝者攥写一份验尸报告“。

在彻底写清了自己经历的暴力之后,波拉尼奥打算写一本更加宏大的、描述人类所有暴力的巨著,这是每个进入新阶段的作家都会有的想法。罗德里格斯看出波拉尼奥绝不是一时兴起,因而尽可能地提供了所有有用的资料。

根据这些资料,波拉尼奥确定了小说的大纲和故事背景。除了犯罪的故事线之外,波拉尼奥还加入了很多在在之前的小说中出现过的元素,比如文学青年,比如流浪,比如寻找,比如失踪的诗人。因而这本书的结局虽然和《荒漠白骨》几乎完全相同(华雷斯城至今为止仍是犯罪高发地带),但内容几乎没有一处是相同的。

波拉尼奥还学习到了验尸报告的行文手法,这造就了放在整个文学史上也触目惊心的《罪行》——《2666》的第四章,完整描述一百多位女性死去惨状的的“验尸报告“。

毫无疑问,对于挥毫如泼墨的波拉尼奥而言,这本译成中文多达一千多页的“全景式小说“并不算困难。在去世之前,他说这本书已经结束了。

《2666》一书内容十分广泛庞杂,分成五个部分。第一部分《文学评论家》讲的是来自不同国家的几位文学评论家痴迷于神秘作家本诺·冯·阿琴波尔迪而四处追寻他的行踪,最后来到墨西哥一个小城圣特蕾莎,在见证了当地连环谋杀案的背后真相后落荒而逃。

第二部分《阿玛尔菲塔诺》,因皮诺切特政变而流亡的智利哲学教授奥斯卡·阿玛尔菲塔诺带着17岁的女儿罗莎·阿玛尔菲塔诺从西班牙来到了圣特蕾莎。他在当地也听说了杀害妇女的罪行,而最后犯罪的手也伸向了他的女儿。

第三部分《法特》,美国记者奥斯卡·法特去墨西哥采访拳击赛。到圣特雷莎后,他才得知真正的拳击发生在赛场之外——对女性的暴力。他试图报道圣特雷莎的现状以及这一系列骇人听闻的惨剧,却发现困难重重。最后他逃离了这座城市。

第四部分《罪行》,如前文所述,直接描写圣特雷莎犯罪案受害者的死状。

第五部分《阿琴波尔迪》则向读者揭示了在前文反复出现的作家本诺·冯·阿琴波尔迪的一生。不过波拉尼奥仍然没有给出阿琴波尔迪的下落,第五部分连同整本小说在阿琴波尔迪前往圣特蕾莎之后戛然而止。

波拉尼奥在《2666》中一直怀有悲观的主张。正如他在接受《花花公子》的采访——他人生中最后一次采访——中说的:“世界是活的,任何活物都无药可救,这是我们的命运。“

这本完全不同于波拉尼奥往常作品的小说让他跻身世界最伟大文学家的行列,这本巨著的奇迹也再无人能够复现。

波拉尼奥在写《2666》时身体情况已十分恶劣。但他可能意识到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反而愈加辛勤地创作,他一天要抽好几根烟来让自己兴奋。这种疯狂的创作让此时陪伴在他身边的卡门·佩雷斯·德维加十分担忧。

对,此时陪伴在他身边的是情人卡门,而不是妻子卡罗利娜·洛佩斯。实际上,他和妻子早在1994年就分局两地,只是不时见一次面,而在生命中的最后几年陪伴他的是卡门。

关于波拉尼奥的私生活,特别是他和这两位女性的关系,从来都是一个谜。他的朋友们不清楚,而卡门和卡罗利娜也绝口不提。

其实在波拉尼奥去世后,卡门和卡罗利娜也常常陷入纠纷之中。不过每次都是卡罗利娜获得胜利,因为她从来都是波拉尼奥名义上的妻子,以及遗嘱的继承人。波拉尼奥坚持把自己出版图书所有的收入给这位婚后分局多年的妻子,一方面可能是为了孩子,而另一方面也许是为了践行一个男人的责任吧。

波拉尼奥原本打算把《2666》分成五本出版,这样才能获得更多的稿费,而且人们也不会轻易买入一本一千页的大部头。但在好友伊格纳西奥·埃切瓦利亚的帮助下,《2666》得以以整本出版。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仍然疯狂地写作,疯狂地抽烟,怀里搂着自己心爱的女性。他仿佛又是当年那个一腔热血的青年。

2003年7月15日,他在西班牙布拉内斯的那个房子里永远的死去了。


在他死后,《2666》出版,这为他赢得了举世称赞,也有无数人惋惜这位作家的英年早逝,就像他们在1960年做的那样。这本书也因为别具一格的名字和一千多页的夸张厚度吸引了人们的注意。

他出名了。他受到无数的吹捧。他被拿来和马尔克斯比肩。

但是又有谁知道现实以下主义呢?又有谁知道那群在拉美荒芜的大地上流浪的年轻作家呢?又有谁知道波拉尼奥除了《2666》和《荒野侦探》这两本获奖作品外还有很多很多刻骨铭心之作呢?

又有谁读波拉尼奥是真的感同身受而不是仅仅为了以小众来显得自己品位高雅的呢?

波拉尼奥被宠物化了。波拉尼奥这样,凯鲁亚克、杜拉斯、博尔赫斯、昆德拉也一样,变成文艺青年们的文学宠物,活在他们的照片之中。

太多太多的人为了读书而读书。这不断地提醒我们,那个时代真的已经结束了。

一个作家最怕的不是不出名,而是不被理解。

在《花花公子》所刊登的波拉尼奥人生最后一篇访谈中,他说了这样的话:

“读者本身就感动我了……我为那些阅读科塔萨尔和帕拉的钢铁般的年轻人所感动,就像我阅读它们并打算继续阅读一样。我为那些头下夹着一本书睡觉的年轻人所感动。书是世界上最好的枕头。“

他当然还是当年那个为文学狂热的年轻人。那个逃学去读书写作,为政治动荡中死去的人们哭泣,和朋友一起掀起叛逆大旗的年轻人。

但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或许这才是波拉尼奥站在边缘的原因:他不愿被这世界同化,但又不舍得放弃这个世界。所以在他的小说里我们才能看到自己失去已久的理想主义。

“我们不会停止阅读,即使每本书总有读完的时候,如同我们不会停止生活,即使死亡必将来临。“

波拉尼奥的死,意味着一颗理想主义流星的离去。但好在他的光曾照过地球。

他的作品,就是我们的护身符。

(2021年12月6日)

参考文献:

《波拉尼奥的肖像:口述与访谈》 [阿根廷] 莫妮卡·马里斯坦 著,鹿秀川 译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1年7月第一版

最后的访谈,《花花公子》,墨西哥,2003年7月

“文学不止由字词构成”,《首都》,圣地亚哥,1999年12月

《荒野侦探》 [智利] 罗贝托·波拉尼奥 著,杨向荣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8年10月第一版